全集版·汪曾祺书信全编

节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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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文师:
很高兴知道您已经能够坐在小方案前作事。——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还是文林街宿舍那一只,沉重,结实,但不十分宽大。不知道您的“战斗意志”已否恢复。如果犹有点衰弱之感,我想还是休息休息好,精力恐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涌出来的。勉强要抽汲,于自己大概是一种痛苦。您的身体情形不跟我的一样,也许我的话全不适用。信上说,“我的笔还可以用二三年”,(虽然底下补了一句,也许又可稍久些,一直可支持十年八年)为甚么这样说呢?这叫我很难过。我是希望您可以用更长更长的时候的,您有许多事要作,一想到您的《长河》现在那个样子,心里就凄恻起来。我精神不好,感情冲动,话说得很“浪漫”,希望您不因而不舒服。
刚来上海不久,您来信责备我,说:“你又不是个孩子!”我看我有时真不免孩气得可以。五六两月我写了十二万字,而且大都可用(现在不像从前那么苛刻了),已经寄出。可是自七月三日写好一篇小说后,我到现在一个字也没有。几乎每天把纸笔搬出来,可是明知那是在枯死的树下等果子。我似乎真教隔墙这些神经错乱的汽车声音也弄得有点神经错乱!我并不很穷,我的褥子、席子、枕头生了霉,我也毫不在乎,我毫不犹豫的丢到垃圾桶里去;下学期事情没有定,我也不着急;可是我被一种难以超越的焦躁不安所包围。似乎我们所依据而生活下来的东西全都破碎了,腐朽了,玷污萎落了。我是个旧式的人,但是新的在哪里呢?有新的来我也可以接受的,然而现在有的只是全无意义的东西,声音,不祥的声音!……好,不说这个。我希望我今天晚上即可忽然得到启示,有新的气力往下写。
上海的所谓文艺界,怎么那么乌烟瘴气!我在旁边稍为听听,已经觉得充满滑稽愚蠢事。哪怕真的跟着政治走,为一个甚么东西服役,也好呢。也不是,就是胡闹。年青的胡闹,老的有的世故,不管;有的简直也跟着胡闹。昨天黄永玉(我们初次见面)来,发了许多牢骚。我劝他还是自己寂寞一点作点事,不要太跟他们接近。
黄永玉是个小天才,看样子即比他的那些小朋友们高出很多。(跟他回来的是两个“小”作家,一个叫王湛贤,一个韦芜。他们都极狂,能说会笑,旁若无人。来了,我照例是听他们自己高谈阔论,菲薄这个,骂那个。)他长得漂亮,一副聪明样子。因为他聪明,这是大家都可见的,多有木刻家不免自惭形秽,于是都不给他帮忙,且尽力压挠其发展。他参与全国木刻展览,出品多至十余幅,皆有可看处,至引人注意。于是,来了,有人批评说这是个不好的方向,太艺术了。(我相信他们真会用“太艺术了”作为一种罪名的。)他那幅很大的《苗家酬神舞》为苏联单独购去,又引起大家嫉妒。他还说了许多木刻家们的可笑事情,谈话时可说来笑笑,写出来却无甚意思了。——您怎么会把他那张《饥饿的银河》标为李白凤的诗集插画?李白凤根本就没有那么一本诗。不过看到了那张图,李很高兴,说:“我一定写一首,一定写一首。”我不知道诗还可以“赋得”的。不过这也并不坏。我跟黄永玉说:“你就让他写得了,可以作为木刻的‘插诗’。要是不合用,就算了。”那张《饥饿的银河》作风与他其他作品不类,是个值得发展的路子。他近来刻了许多童谣,(因为陈琴鹤的建议。我想陈不是个懂艺术的人)构图都极单纯,对称,重特点,幼稚,这个方向大概难于求惊人,他已自动停止了。他想找一个民间不太流行的传说,刻一套大的,有连环性而又可单独成篇章。一时还找不到。我认为如英国法国木刻可作他参考,太在中国旧有东西中掏汲恐怕很费力气,这个时候要搜集门神、欢乐、钱马、佛像、神俑、纸花、古陶、铜器也不容易。您遇见这些东西机会比较多,请随时为他留心。萧乾编有英国木刻集,是否可以让他送一本给黄永玉?他可以为他刻几张东西作交换的。我想他应当常跟几个真懂的前辈多谈谈,他年纪轻(方二十三),充满任何可以想象的辉煌希望。真有眼光的应当对他投资,我想绝不蚀本。若不相信,我可以身家作保!我从来没有对同辈人有一种想跟他有长时期关系的愿望,他是**个。您这个作表叔的,即使真写不出文章了,扶植这么一个外甥,也就算很大的功业了。给他多介绍几个值得认识的人认识认识吧。
有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,他也没有告诉您。我说“你可以恋爱恋爱了”。(不是玩笑,正经,自然也不严肃得可怕,当一桩事。)他回答:“已经结婚了!”新妇是广东人。在恋爱的时候,他未来岳父曾把他关起来(岳父是广东小军阀),没有罪名,说他是日本人。(您大概再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罪名,管您是多聪明的脑子!)等结了婚,自然又对他很好,很喜欢,于是给他找事,让他当税局主任!他只有离开他“老婆”,(他用一种很奇怪语气说这两个字,不嘲弄,也不世俗,真挚,而充满爱情,虽然有点不大经心,一个艺术家常有的不经意。)到福建集美学校教了一年书,去年冬天本想到杭州接张西厓的手编《东南日报》艺术版,张跟报馆闹翻了,没有着落,于是到上海来,“穷”了半年。今天他到上海县的县立中学去了,他下学期在那边教书。一月五十万,不可想像!不过有个安定住处,离尘嚣较远(也离那些甚么“家”们远些),可以安心工作。他说他在上海远不比以前可以专心刻制。他想回凤凰,不声不响的刻几年。我直觉的不赞成他回去。一个人回到乡土,不知为甚么就会霉下来,窄小,可笑,固执而自满,而且死一样的悲观起来。回去短时期是可以的,不能太久。——我自己也正跟那一点不大热切的回乡念头商量,我也有点疲倦了,但我总要自己还有勇气,在狗一样的生活上作出神仙一样的事。黄永玉不是那种少年得志便颠狂起来的人,帮忙世人认识他的天才吧。
(忽然想起来,萧乾也许舍不得送他一本版画集,我从多方面听说萧乾近来颇有点“市侩气”起来了。那就算了。反正也不太贵,十万元即可得一本。)
我曾说还要试写论黄永玉木刻的文章,但一时恐无从着手。而且我从未试过,没有把握。大师兄王逊似乎也可以给他引经据典的,举高临下的,用一种奖掖后进的语气写一篇。(我希望他不太在语气上使人过不去。——一般人对王逊印象都如此,自然并不见得对所有人都如此,我知道的。)林徽因是否尚有兴趣执笔?她见得多,许多意见可给他帮助。费孝通呢?他至少可就文化史人类学观念写一点他一部分作品的读后感。老舍是决不会写的,他若写,必有可观,可惜。一多先生死了,不然他会用一种激越的侠情,用很重的字眼给他写一篇动人的叙记的,虽然*后大概要教导他“前进”。梁宗岱老了,不可能再“力量力量”的叫了。那么还有谁呢?李健吾世故,郑振铎、叶圣陶大概只会说出“线条遒劲,表现富战斗性”之类的空话来,那倒不如还是郭沫若来一首七言八句。那怎么办呢?自然没有人写也没有关系。等他印一本厚厚的集子,个人开个展览会时再说吧。——他说那些协会作家对他如何如何,我劝他不必在意,说他们合起来编一个甚么年刊之类,如果不要你,你就一个人印一本,跟他们一样厚!看看有眼睛的人看哪一本。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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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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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收入作者书信293封(含残简)。所收书信据手迹进行排校,凡无手迹者,则在题注中说明来源。按写信时间排序,1980年9月22日,编号即800922;时间不确定的,用□示意,特殊情况在题注中说明;个别书信属夏历,按所折公历编序。题注介绍收信人简况;信中注释力求简约,注不完全的人名或事,如注释“巴公”,不注释“巴金”。原件中的笔误,用以下方式标示:误字用[],排仿宋体;漏字用〔〕,排仿宋体;原稿漫漶无法辨认的字,用□替代。保留异体字,保留带有作家个人风格与时代印记的用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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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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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苏高邮人,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。
他从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,其创作生涯历经半个世纪,跨越两个时代。他前承五四新文化传统、师从沈从文,后启寻根文学回归民族传统的思潮。他的创作,小说、散文、戏剧、文论、新旧体诗等诸体兼备,皆取得很高艺术成就,堪称文体家;又兼及书画,多有题跋,以博雅名世。
被誉为“抒情的人道主义者”“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”,代表作有《受戒》《大淖记事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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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

全集版·汪曾祺书信全编

书名:全集版·汪曾祺书信全编

作者:汪曾祺

页数:335

定价:¥49.0

出版社:人民文学出版社

出版日期:2019-06-01

ISBN:97870201477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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