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史录
节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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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章全民皆匪
我出生时就被遗弃,在小筐里,一个人沿着河漂游,没有依靠也没有目的,周围是雾一样灰暗的世界,只能看见火焰和血液;我顺着河流漂游,以为不存在依靠和目的,偶尔,竹筐前却有白色的浪花溅起来。原来,我始终在逆流而行,被那力量推着,向我的目的地奔去。
萨赫镇一直就是个无聊的地方,现在这气氛终于改善了。早晨,镇头屠户老婆一起床,就见“殂井”祠堂门口挂着个女人,随风晃来晃去,像钟摆一般。
萨赫人陆陆续续走出家门,利用这事情为自己解闷祛乏。
有许多关于死者的传言,比如是被强盗奸杀的,又比如她在祠堂墙上拴晾衣绳而误将自己吊死。
大家自发地收集消息,再去核实取证,这倒并不是要查获真凶,捍卫啥个正义,他们只希冀于此发泄过旺的精力。半个月前,萨赫镇就失去了惩罚犯罪的能力,官府和差人一得到犬戎入侵的消息便逃走了,留下一镇的百姓。萨赫的百姓不愿逭走他乡,对他们而言,与其循规蹈矩地做玉迹国民,不如干脆归顺犬戎。萨赫虽然理论上是玉迹民族的一支,但性格习俗却不一样,接受那些虚伪法律的约束对他们而言实在痛苦。凶神恶煞般的犬戎并不会有太大威胁,萨赫男人没有任何财产,女人也从没有什么贞节,他们*大的可能就是同犬戎狂欢一夜,然后加入队伍去屠杀其他的玉迹人。是啊,萨赫人一生所积攒的是力气、狡诈和残忍,绝不是那些身外之物——财富与名誉,在玉迹这样一个安定和乏味的国度里,这些真正“可贵”的本事实在是浪费掉了。
在犬戎到来之前,无聊的时日仍维持了一段,现在,却是新生活的开始。
终于,一条关于这女人的答案得到了证实。午饭时间,家家门口的饭桌上,妻子们将这条消息告诉了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们,而那具尸体仍然挂在祠堂的墙上,因为离民居很远,臭味不会影响大家吃饭,所以他们并不打算将她放下来。女人们就这样一边比画着实物一边生动地描述着她们听来的故事:
这个死去的孕妇就是原镇长的老婆,几代都住在镇上,虽然父母早死,但家里颇有钱粮,姑娘未出嫁就学会了料理生意,还周济附近的穷人。镇长起初却是个穷小子,被她周济过,后到她家里做工。但穷小子很有心计,不久便获得了女主人的芳心。两人成亲后,男人用钱到官府捐了个九品的镇长(正式叫法为亭长)。本来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美满,但半月前,犬戎入侵的消息传来,镇长遂卷起全部的家当和小情人一起逃往内地。抛下自己怀孕的妻子。周围都是荒原,一个有孕的妇人怎么可能离开,只好在镇上靠捡食垃圾为生。
听了以上的故事,人们都很气愤。死者原来是个傻瓜,傻瓜当然是*可耻的。毫不虚伪的萨赫居民觉得既可气又可乐,一个人竟能傻到这种地步!真难以想象。
其实前两天还有件新鲜事。一艘飞龙船在萨赫镇旁边的小丘上着陆了,下来个和尚,迈着四方步走进镇子。起初,个把男人想杀了他,抢得他的盘缠,后来却发现对方背着“天能”刀,举手投足皆像练家子,只得放弃了计划。
和尚没去饭馆吃饭,拐来拐去竟然直接找到绝望的镇长老婆,掏出大把银子给她,并讲:“我叫司马锐,我相你腹中孩子乃大贵之人,将来定担天下大任,还会是我儿子的朋友,您可必须把他好好生下来。”
说完,叫司马锐的和尚便走了。人们都觉得可笑:一个出家人也有儿子?那和尚定然是因为光头,在这高原上晒晕了才说胡话的。
镇长老婆并未考虑太多,她只想拿钱去旅馆租间房等待生产。但是,这年月弱女子有钱不是好事,和尚走后不久,几个混混就摁倒女人抢走了银子。她惊喜后又绝望,在当晚便上吊死去了。
人们有滋有味地听着故事,觉得它比玉迹文人编的那些假仁假义的戏剧有趣、现实多了。
第二天,发生了件更新鲜的事情。早晨,人们未完全清醒就听到哇哇的哭声,不久有人快跑着沿街大喊:“死人生孩子了!死人生孩子了!”
萨赫的男人和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出屋子,见到了那惊人的一幕,死人下面果然躺着个婴儿,脐带依然连着母亲胯下,小身子在微冷的清晨中冻得发紫。但哭声却出奇嘹亮,在街上荡起回声,很像大男人的嗓门。
人们慌了,怎可能有如此命大的婴儿,难道真如和尚说的,他长大后必定是非同凡响的人物吗?女人开始恐惧,男人们也面面相觑,大家似乎都不知所措了,有人想过去给婴儿包件毯子,甚至喂点马奶。
“慢着!”一声粗暴的吆喝阻止了心慈手软的妇女,一个光头男人走到祠堂跟前,面对大家说:“这女人的钱是大爷我抢的,她因为我才吊死,这小崽子如果活下来,日后保不齐会找爷报仇!”
然后他抬起脚猛向那婴儿踏去,哭声嘎然而止……人们逐渐散去。可是,不久,哭声又响起来,如同小溪般渐渐从房角墙缝中淌出,在街道中汇集,与婴儿的嗓音不同,它令人毛骨悚然……
刚业这两天总有些异样的感觉,但那感觉并不痛苦,几天来一直没日没夜行军,要是以往,五十余岁的玉迹老将恐怕早已疲惫了,但这一回他却异常清醒和精力充沛。刚业的妻子、西征副将军李玉荣也觉察有问题。比如两日前,在追击犬戎途中,他们找不见了对手,而茫茫荒野上,只有两条小路,犬戎的败军定是选择了一条。周围根本没有农家,一具尸体倒在道边上,那是唯一见过犬戎的当地人。
队伍停住,刚业下马站到死者身旁,帮他合上双目,然后回身告诉手下说:敌人向西面跑了。接着上马带队猛追,不久果然赶上犬戎逃匪。
李玉荣为此问过丈夫,刚业却支支吾吾,不正面回答,后来才说:“是那当地人告诉我的。”
这个答案显然太离谱了。
李玉荣自小好音乐,行军还带着把琴。今天,她一边拨弄着琴弦,一边琢磨这两天的疑问,不觉叹起气来。
刚业望着妻子喃喃地道:“你说怪不怪,我知道那老农死了……可是,的确,也是他告诉我的。”
“你能跟死人说话?”
她的丈夫用手指揉搓着皱巴巴的额头,寻找着乱麻中的头绪,过了良久才道:“你还记得小齐王吗?齐王司马锐的儿子。”
“怎么?”
“就从那天开始。我进殿接旨征西,接旨的时候还很正常,殿门口碰着老弟裴丁山,他见我便大骂犬戎人,正听他骂着,忽然感觉有人在下面拽我的长戟,低头看竟见着个两三岁的娃儿。这娃儿也就刚会走路,但却地要将那铁家伙夺到他手里。后面几个侍臣追来,将他抱起来,我才知道是齐王司马锐的儿子。因为父亲出走,正等待被册立为王。我还记得裴丁山感叹说:‘两岁便披挂铠甲,夺人战戟,将来定会成为万夫莫当的武将啊,说不定还是征服海内的枭雄呢!’那孩子似乎能听懂,闹得更来劲儿。虽然被侍臣抱着,竟仍想够我的家伙。侍者将他举高,小手却拍在了咱脑门上。就那一下,我似乎是被电着了,半天没回过神来,直到裴丁山在台阶下面喊我,说我怎么呆立了很久。真怪,我好像梦到了什么。这么短的时间,其间的确有个梦,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。以后,我便感觉不太一样,脑子里很亮,一种奇怪的体验,我似乎能看见一些平时看不到的,听见平时听不到的声音。
后来,在那个岔路口上,那个当地人,那个死人……他的确告诉了我犬戎的去向。很奇怪,他已经死了,但当时我没想到这点,好像是很自然的事儿……想不通啊!”
李玉荣将琴放在椅子上,目光更加关切:“鬼怪这类事情(在天庭与地府隐退后)就不该再有了呀!也许是老爷累了,这两夜您从未合眼。”这位女将军一直跟随在丈夫身边,参加过大大小小三十余次战役;但此次出征后,心里却总不踏实,不光是丈夫的改变,另外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始终压迫着她。也许像刚业说的,这只是女人无事生非的本性,可能吧。或者,此次出征真的和以往不同。
刚业不再反驳,而是陷入沉思,没有人了解他的感受,包括他自己。
刚业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红扑扑的小脸,通透的眼睛,婴儿的眼睛,他竟然蛮横地将自己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。
第二天,军号响后,这支一万人的队伍重新起程了。犬戎的部队非常分散,跟玉迹的主力交手后,就一再撤退,在刚业的追击下向西北逃窜。犬戎是货真价实的北方游牧民族,虽然野蛮,但比起萨赫人却要单纯得多。他们被强国骊革剥夺了牧场才不得不往南发展。但这个幼稚的民族还未学会怜惜生命,许多抵抗的村镇被整个夷平。尤其是他们的新单于大颜,狡猾而且残忍,他治军有方,士兵作战也非常勇猛,刚业始终未找到大颜和他的主力部队。
刚家军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,许多年轻人自愿参军。粮草和军需物品即便是朝廷供应不及的时候,依然可以从民间得到支援。刚业这员老将在西线畅通无阻,根本没遇到真正的抵抗。
李玉荣骑马跟随在丈夫身边,她拉住刚业的马缰绳,嘴贴在他耳际道:“犬戎的铁骑与战阵也是闻名海内的,为何不与咱正面交锋,就一再溃败?不会是啥阴谋吧?”
刚业说:“我也有这想法,但咱弃敌不追也不行,只有提高警惕,与大颜单于终会有一战,到时候就要看咱随机应变的本事了。”
正说着,他忽然停下来,手搭凉棚向一片戈壁望去,然后问左右道:“那边可有村落?”
随军向导禀告说;“那里有个萨赫镇,官府早撤了,但是百姓却不愿走。但这几天他们也纷纷迁走了,并不因为犬戎,而……据说是闹鬼,是一对冤死的母子引来的。将军一直在思考打仗的事儿,这等小道传闻不敢去打扰大人。”
刚业点点头说:“那里的确有鬼在哭。”
众人纷纷侧耳细听,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黄土,乌云低垂,大地上的凛冽之声从未休止过。有的人反驳道:“是风声吧?”
“是鬼的哭声,很悲伤啊!”
整个队伍停下了,刚业和李玉荣率领一千多骑兵举着旗帜直奔那被遗弃的小镇。
离得越近,被风吹来的声音越清晰,骑兵的马纷纷慢下来,有的干脆驻足不前。刚业却紧夹坐骑的肚子,令那匹不断嘶鸣的战马继续奔向目的地,李玉荣也努力跟在后面。
那是座有千余人口的小镇,西部特色的土坯房,窗户和门扇都非常破旧,被浮土盖着的炊具和衣物就扔在当街。镇子看来已被人遗弃多日。
刚业的战马越往前跑,那奇怪的声音越大,好像是乐器埙所吹奏的,一种极为粗哑和伤感的声音,它低沉地从街道的每栋房屋后涌出来,漫过人心。
真的是哭声啊,鬼在哭泣。
殂井祠堂很高,一具行将化骨的女尸就挂在门框上,下面围着一群鬼,它们的身体透明,却有较清晰的轮廓,风吹过的时候,那些轮廓会像火焰一般腾跃起来。
刚业在两百步远的地方停下,妻子追到旁边拉住他的胳膊,手指因惊悸而颤抖不已。
刚将军却摆脱开妻子,翻身下马,走近那片青灰色的火焰。
近了才看清,鬼中间围着个婴儿,脐带还未剪断,身下有一滩血。埙般的声音仍然响着,在刚业耳中那竟是一种诉说。
“……”
“世间的人原来如此无情,你们是悲悯这母子的不幸才跑来吓人,唉!鬼也要为人哭,什么世道啊!”刚业自言自语道,他穿入众鬼中间,从地上抱起婴儿,那孩子却一声不响,身体冰凉,胸口有明显的鞋印,嘴角粘着干掉的血迹。
“鬼啊鬼,这孩子都死了,让我怎么养,还是你们领走吧。”说着将那婴儿放下。
可是,将军刚转过头,便听见背后哇的一声啼哭。这还真将他吓住了,因为那并不是人类的声音。
他哭得极响,而且和刚才的鬼嚎声没有什么分别,只是嗓门更大。刚业呆站了好一会儿,然后又对众鬼说:“你们怎么做的?又把他弄活了……好吧,我带走他,唉,他也实在可怜。”
刚业重将那孩子抱起来,不防妻子一把拉住胳膊,她那声音有些微的撕裂:“你疯了!它还是人吗?”
将军犹豫了,端详婴儿,一对深红的眸子也望向自己。那眼睛里还有泪,一种无辜而又悲伤的神情,李玉荣瞧见了,心里也不禁一颤。刚业故作轻松地干笑一下,对妻子说:“我的这些朋友预言他会是个将军,比我还了不起的,大将军!你不生孩子,就当养母吧。”
李玉荣不好再张口,不育使自己始终惭愧于丈夫。古人常说鬼也有善恶好坏,既然它们肯为人哭泣,那便不该说骗人的鬼话。
“这孩子哭起来跟鬼似的,梵呗(佛乐)里把鬼哭叫刚洞,取名叫刚洞吧!”
说着,刚业扯下自己的围巾,用皮绳一拴变成简易的襁褓。李玉荣急忙阻拦说:“这么容易摔了。”她身后有个琴囊,李玉荣将琴取出,把刚洞放到里面。
两个人回到军队,军人们却都严整地骑在马上。旁边的王参将匆忙来报:“刚才得到消息,往前五里有一座犬戎的军营,现在也不撤退,看势头是想和咱打一仗。”
“他们有多少人?”
“大概三万左右,但有许多伤兵和家属,我们虽然只是一万,但装备和人员都比他们精良,我想打得过。”
刚业抬头看了看天,天已经变暗,不远处的山丘和树林都变成了含糊的深棕色,于是他应允道:“好!现在扎营吃饭,吃过饭,趁夜色从速一战。”
这时两个小兵走过来,一人手里提着个水袋子,一人手里托着几碟杯子。王参将拱手说:“遵大人的吩咐,士兵们都喝过了。”
“哦!我们也各来一杯。”刚业说着接过来,杯中是一些黄澄澄的液体,还掺着隐约的红丝。
李玉荣拿那杯子时竟失声喊道:“冥火水!”她将杯盏摔到地上,回头质问丈夫:“为什么让大家喊冥火水?这是暴虐之水!朝廷严令禁止,萨赫人天天喝,性格才……”
刚业没有立刻回答,他脸上那阴冷的表情已经是答案了。现在,暴虐恰恰是必需的,因为今天所面对的敌人与以往的不同。
李玉荣重要了杯冥火水,一饮而尽,黄色的液体粘在她的朱唇上。队伍前面,那昏暗的风沙中潜藏着一种力量,即便不能看到,她依然可以感觉着那阴郁可怖的气场。
她拨转马走向丈夫,忽然伸出双臂将他抱住。两个骑在马上的人相拥,旗角从他们的头顶飘过,卷在竖起的长枪上。
刚业感觉很反常,以往的铁娘子,今天却如此多愁善感。
刚业安慰说:“打完仗,我便退休,咱和洞儿回老家过太平日子。”然后搂紧妻子。
那天,晚的慢,总有些过亮的云彩逗留在天上,好像是唯恐错过这场堪称经典的战役。
犬戎的营寨有三座,两座在山丘上,一座就在平原上,借几排简易的栅栏阻挡骑兵。黄昏非常宁静和安详,军队的马蹄声也丝毫没有改变这种气氛,三座大寨像三个炊烟袅袅的小村落,面对强大的敌人,表现出非凡的镇定与自信。刚业凭几十年的经验判断,对方已经准备妥当了。
当时,正是火龙炮应用于实战不久,这种改装后的大炮由天能驱动,威力大,轻便,可以用于长途奔袭。西征军特意从武器库调了五门,犬戎肯定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能够以此先杀杀他的锐气。
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,平原上的犬戎营寨便被两道夺目的强光穿透,所有的栅栏与营帐都被齐齐豁开,露出个巨大的“月亮门”。
犬戎本来早做好了战斗准备,但没提防到对方有这样先进的武器,所以阵形立刻被打乱了。百夫长和千夫长正忙着将混乱的队伍整理起来,他们高声吆喝的时候,那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已经破开夜色扑面而来,对手模糊的轮廓陡然变成眼前狰狞的面孔与闪烁寒光的刀剑。
刚业冲锋在*前面,他的胳膊里植入了两根机械臂骨,地能机械臂骨使他每个动作都有千钧的力量。对手常常连人带马被斩断,即便是粗糙笨重的飞虎战车(一种类似坦克的武器)他的剑也可砍入。
玉迹军队打得很顺手,没过半小时就将整个营寨杀得七零八落。然而其他两寨的人只观望着,根本不来援救。这样的情况的确有悖常理,刚业从而怀疑那两座只是用做疑兵的空寨。
不久,战场渐渐安静下来,玉迹士兵开始打扫战场,犬戎人没有一个逃走,全部被杀死在阵地上。
王参将来报:“此战,歼敌一万五千人,我方只损失了不到一千人,可以说大胜。剩下两寨的敌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五千人,没想到这闻名天下的犬戎铁骑与我们刚家军相比这么不堪一击。”
刚业仍然望着山丘上的营寨,那里的气氛始终静宜和安详,老将军由此感到一阵紧张甚至恐惧——那绝不是空寨!
李玉荣控马来到丈夫跟前,轻声汇报说:“除了打头的几个将官,这里的犬戎兵卒都早受伤了,甚至还有大量的女人和孩子穿着军服在里面充数……”
刚业终于醒悟过来,依然望着山上的营寨,如同自言自语般说:“唉,真是个硬心肠的统帅!他们竟是依靠仇恨来杀敌!”
话音刚落,山丘上的两个军营里传出悲凉的锣鼓乐,然后营门缓缓打开,整齐的骑兵都早立在门口,全部头扎白布,领头骑兵高举着白幡,周身包裹着甲胄。望着山丘下亲人和朋友的尸骨,犬戎人放声痛哭,如此浩大的哭丧阵势真是世间少有。
王参将叹道:“看来,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丧服了。”
刚业点了点头:“我今番算遇见对手了。”他回过头,命令道:“火龙炮瞄准!所有的人都赶快上马,盾牌营跑步到前面!”
火龙炮再次展现出威力,土块和石头漫天扬起,冰雹一样砸下来。那锣鼓声却没有停,竟变得激越起来,连天的烟雾还没有散去,犬戎的领头骑兵就已经冲出来。他们的马刀刀把上装有天能,轻易就削去了对手的脑袋。那些飞舞起来的断肢和泼洒出的血液和着音乐的旋律,有一种诡异的神韵。(天能刀剑只能使用一会儿,然后变成普通的武器,必须重新补充能量。)
犬戎骑兵呼啸着从山丘上冲下来,如同一条条白线将刚业部队裁剪分割开,两座军营中的队伍交汇起来,线就变成了网格。他们背负着亡故亲友的仇恨,杀敌时毫不惜命,玉迹人因此吃了大亏,一千人顷刻间丢掉了性命。
刚业大叫:“用天能铳崩掉打头的!”
有天能铳的狙击兵纷纷瞄准,昏暗混乱的世界响起一阵清晰的爆炸声,几个领头骑兵先后落马,犬戎的快速冲锋顿时停止了。
然而,山丘上的音乐也随之变化,尖利凛冽的曲调变得圆润和厚重,犬戎骑兵马上收缩在一起,变成圆型,狙击手的枪弹都被重骑兵的圆盾挡回。这个圆型阵营稳步前进,玉迹人本来就少,中间部位渐被压成个细细的长条。
“久闻犬戎骑兵阵法变化神出鬼没,调度有序,原来是锣鼓的作用。音乐的多变与微妙不是命令可以比的。”刚业叹息道。
战斗进行到此时便愈发地残酷,玉迹军队人数少,靠武器的优势勉强支撑着。犬戎近身作战的能力却得到了充分发挥,这个靠捕猎为生的民族几乎人人都是勇猛的战士,再添上悲愤的情绪,真仿佛一群受伤的野兽。
两个小时后,玉迹人的劣势已经呈现苗头,不久东面的一部分出现了溃散,号称铁军的刚家军看来要被硬生生击碎了。
刚家军虽然编制不大,但以绝对精锐闻名,刚业克强敌无数,荣耀了一生,本指望靠此战画个圆满的句号,没想却要失败,遭受耻辱。老将军也变得焦躁起来。主帅心乱了,军队的大势便已经丧失。
玉迹军的整个阵营四分五裂,兵找不到将,将也找不到兵,在旷野上如同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东碰西撞起来。
危机时刻,锣鼓声却慢慢改变了,一段清幽的琴乐悄悄钻入其中,蓦地变得异常尖锐,将圆润的锣鼓乐搅得乱糟糟,以音乐为军令的犬戎骑兵立刻失去了队形,和对手乱插在了一起。玉迹军总算找到了喘息的机会,王参将和几个统制将自己的部下重新归整起来,组织了部分反攻。
刚业知道那音乐出自妻子的琴“愿”,他转身观望,果然见李玉荣盘腿坐在马鞍上,手里捧着琴。那琴音很高,飘在空中远比锣鼓声尖利,犬戎骑兵不可能再凭借音乐来组织阵法了。
黑夜中两下参差交错,混战持续到天蒙蒙亮。不知何时,锣鼓的伴奏乐却停止了。刚业等人正在狐疑,坡下霍然传来一片叹嘘声。在扫过地平线的紫色晨晖中,一个巨人立在犬戎大寨的门口。他那粗壮的右臂下是个大锤,而且肚皮露着,平平的像面鼓,左手拎着面巨大的盾牌,像面锣。
这半人半机械的怪物用大锤猛擂肚子,立刻发出鼓声,再敲盾牌便响起锣声,看来刚才的锣鼓乐就是他一人演奏的。王参将用手指点着对刚业说:“这便是他们的大颜单于,原先与骊革国交战,骊革人曾赠与他‘上帝之鞭’的绰号。据说一人就可在战场上杀死几百将士,绝不是常人!”
“他不但是个武士,而且也是个好鼓手。”刚业回过头,对妻子喊,“老婆!来个高调的曲子儿!”然后纵马冲向大颜单于。
李玉荣应允一声,曲调马上变得激昂起来,似乎还随着丈夫战马的动态变化,一起一伏。刚业的情绪愈来愈高昂,长枪笔直地探向前方,马蹄、心跳和那音乐一起,异乎寻常地和谐配合,枪尖映着晨晖的光芒,非常耀眼……
大颜见前面一个军官冲来,放声大笑,猛踏几步,巨大的身体便腾空而起。刚业急忙竖那长枪,正刺在盾牌上。枪头本附有天能,应该刺穿进去,但盾牌锣一般光滑圆润,枪尖竟被滑开了。与此同时大锤落下,刚业只好扔掉武器,甩蹬翻下战马。锤便砸到马胯上,那千里驹悲鸣一声,跌倒在尘埃里。刚业落马后一个空翻,往后跳开三步距离。大颜的速度也很快,锤带着马血横扫过去,铿的一声与刚业的宝剑相碰。锤的力量极大,刚业被整个顶起,他凭借武功功底厚实,落地后紧退几步没有栽倒。
那犬戎的勇士用盾牌一拍地面,身子便踉跃起来,再次挥锤猛砸。其实大颜的几个进攻动作连在一起,不过两三秒钟,旁观者都来不及喘气。
刚业也不是等闲之辈,脚尖一挑,就勾起地上的一柄长枪,用脚一磕,那长枪直飞向对手的胸膛。大颜的盾牌用于发力,再拿它挡,来不及,锤举得过高,更赶不上。他只好侧转身子,长枪正刺入肩膀。
那犬戎人受伤,但攻势却丝毫不减,铁锤仍凶猛地砸向对手的头顶。刚业的左腿已踢出,不能发力,只好后仰躲锤。可惜稍慢了点,锤头扫过胸膛,刚业失去重心,坐到地上。
只是经过一扫,刚业便感觉胸口阵阵酥痛,热血被挤压到口中,然后慢慢滴沥下来。单于想再趁势发难,忽然斜侧里传来一声呼喊,只见王参将手持长刀,控马过来救援。
单于微一转身,臂轻摆,那巨大的盾牌便脱手而出。王参将正在向前冲刺,躲避不及,连人带马被撞出两丈远,轰的一声落在人群里。
大颜刚将手放下,却见胸前寒光疾闪,丈余长的银针已经没入胸膛。百步以外,李玉荣早停止了弹琴,她又揪下一根弦,在天能剑上一蹭,一片银亮的天能光束立刻将那琴弦抬起,变成笔直的长针。
李玉荣稍微一瞄便轻弹手指,那长针飞射出去,正好刺入大颜的肚子,旁边的战士不禁叫好连连。
大颜被命中却未栽倒,他的膝盖后面喷出一股热气,继续抬起铁脚,欲向刚业踏去。有人喊道:“他被‘技’改造了,射他的头!”
李玉荣拔下第三根铉,同样射出,银针不偏不倚直指大颜的眉心。
就在那一刻,巨人的左手却牢牢地捏住了长针,他轻轻放下手,然后狡黠地冷笑。人们还没有看清什么,李玉荣已从马上栽下来,胸口插着自己的武器,针慢慢软下来,变成普通的琴铉。
大颜的笑容很快便钻回皮肤里,因为刚业早乘机滚出两丈远,正努力站起来,手里颤巍巍地举着剑,泪水却淌出了眼眶。单于不耐烦地吁了口气,再次将大锤举起,锤把中的天能发力器已经启动,锤身颤抖着。他缓步走到垂死的敌人跟前,然后凶猛地砸下去。
那把失去天能的宝剑竟然抵挡住了大锤,这却并不是刚业的力量,一种外在的热流托着他的手腕,将重锤抵住,刚才幽雅的琴声重新响起,而且变成实际的力量汇进刚业的体内。
好奇特的琴声,好奇特的曲子,刚业从未听到过。
究竟谁在弹奏那把断弦的琴?刚业与大颜都无法看到,琴和琴囊中的刚洞已经掉在地上,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。但那把叫做“愿”的琴的确正演奏着世间难以想象的音乐。
刚业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别的,他的宝剑随着旋律上下翻飞,身上的伤口也被旋律形成的暖流裹住,不再疼痛。那音乐似乎是有形的,化成一把更大的手推着宝剑直到它刺进大颜的脑袋。
战斗终于霁止了,原先热血沸腾的人们都变成了一堆堆尸骨,血却流淌在地上。刚刚上来的太阳已经被密布的乌云遮蔽,那些残破的躯体为这大地增添了不清晰的凹凸感。刚业倒了下去,倒在自己的妻子与战友中间。
过了很久,一种更宏大而嘈杂的声音响起来,把这位将军惊醒。战场上竟然全是人,然而它更像个古怪的集市,人们哭泣着,抱怨着,愤怒着,仇恨着彼此,在原野上走来走去。刚业扶着剑立起来,望着这奇特的景象。不久才醒悟过来,那些并不是人,而是他们死后的灵魂。刚业又听见那熟悉的嗓音,他寻着哭声找过去,找到了“愿”琴下的刚洞,婴儿居然睡醒了,瞪着那深红的眼睛。
这时,更远的地方,灰暗的茫野中划过道潋潋的小河,一片金黄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在河上,成为这世界唯一的暖色。刚业抱起婴儿从那些迷茫的灵魂间穿过,走向光辉的瀑布。粼粼的河面上漂着个小竹篮,篮在“瀑布”里,通体银色耀眼,里面却没有一星水迹。刚业蹚着河水走到篮旁,将婴儿放进篮内,它便移动了,逆着水流缓缓漂走。
刚业抬起头,逆着光柱望上去,在那极其遥远的天顶,朦朦胧胧似有座宏伟的殿宇,美得不尽真实。缥缈的琴音洒下来,将他的灵魂覆盖住。刚业终于倒在水中,眼睛望着无限的彼岸。
那宫殿便是他以前梦到的,遥远而且无上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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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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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部小说是部奇幻作品,故事是作者幻想出来的,人物也是幻想出来的,国家是幻想出来的,民族也是幻想出版社来的,唯有作者的情感是真实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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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录
**章 全民皆匪第二章 神蚀失窃 第三章 刚洞蒙冤第四章 仙女节第五章 四汇森林第六章 三官查案第七章 天灯之迷谜第八章 刺囚第九章 朝堂第十章 比武较量第十一章 金烙论道第十二章 马家堡之变第十三章 齐王出征第十四章 河源学堂第十五章 太汤之乱第十六章 手帕之战第十七章 神的奇迹第十八章 马莲之战第十九章 爱情第二十章 仇恨第二十一章 黄庄之围第二十二章 鬼国的战书第二十三章 汤谷之战第二十四章 柳芳之战第二十五章 与鬼初战第二十六章 华馨之死第二十七章 人鬼决战尾声
封面
书名:异史录
作者:侯百川 著
页数:269
定价:¥26.0
出版社:中国社会出版社
出版日期:2008-01-01
ISBN:978750872029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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