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适杂忆

节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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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 唐德刚“辣评”胡适
? 二次大战后的哥伦比亚大学原有中国学生三百余人。1949之后人数骤减。学文法科的高班研究生只剩下寥寥数人。笔者当时就是这几个“苦撑”而无从“待变”的中国研究生之一,因而和胡先生在校园内亦偶尔晤面。晤面的场合多半是我是个穿着工作服、正在做工的学生,他则是校方邀请的主客之一。但是胡先生总要找个机会走过来和我们做工的学生和小职员们,拉拉手嘻嘻哈哈聊一阵。那时纽约的左派华文报纸正嘲笑他是“过河卒子过洋来”!起先我们想胡适这员过洋大卒,如何能记得起我们这批过洋小卒的名字呢?拉拉手之后,不就算了。孰知事有不然,胡先生这人很细心,他对这些小地方极为注意。两三次偶尔晤面之后,他老人家便能称名道姓起来,有说有笑,使对方无拘无束把胡适之真的看成“我的朋友”了。

? 有一次我告诉胡先生一件趣事:那便是一位反战的史学家也是前哥大名教授的查理·毕尔在他的名著《罗斯福总统与大战之序幕》一书中,竟把胡适说成日军偷袭珍珠港的罪魁祸首。毕尔大意是说美日之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,而罗氏为着维护美国资本家在亚洲的利益,不幸地上了那位颇为干练的中国大使胡适的圈套,才惹起日军前来偷袭的。胡先生听了这故事大为高兴。他连忙要我把这本书借来,并在对他“不虞之誉”的那一段下面,画了一道道的红线。但是当我问他当年究竟是耍了些什么圈套终于使罗斯福总统上钩的,他想来想去也无法对我的问题作圆满的交代。其实毕尔先生的那一顶帽子,实在是对我们胡老师的“求全之毁”。我们这位“言忠信,行笃敬”的学者大使,哪里会玩什么了不起的外交圈套呢?罗斯福何等滑头!我们胡先生哪有这样的本领来请他入瓮啊!

? 那时胡伯母在纽约打起麻将来是日以继夜的。胡先生不但没有阻止她而且有时也加入作战。原因是:一位中国老太太困居纽约,言语不通,又无人经常代为开车访友,麻将实在是唯一的消遣。再者,纽约中国知识分子的牌局是向不“抽头”的,所以不会四家皆输。加以胡老太太技术高,手气好,几乎每战皆捷,对胡先生来说,也不构成经济负担。还有一个重要的副作用,便是公寓里常有麻将客出出进进也可使强盗小偷望而却步也。所以在那一段50年代的灰暗的岁月里,我们这些随胡适之跑来跑去的比较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,都没有把胡先生看成高不可攀的大学者或名流显要。我们所认识的胡适之只是一位流亡异域、风烛残年的老前辈!

? 不打麻将了,胡老太太就烧饭,烧饭也是为着下次打麻将。侨居纽约,大家都没有用人,所以必须先把饭烧好才能上牌桌。等到麻将八圈已过,人饥手倦之时,大家就辍牌、热饭,然后据牌桌而食之。食毕,丢碗再战。其效率之高,真未可与港台间夫人女士道也。老太太找不到“搭子”了,就读武侠小说。金庸巨著,胡老太太如数家珍。金君有幸,在胡家的书架上,竟亦施施然与戴东原、崔东壁诸公揖让进退焉!这一对老夫妇在纽约相依为命,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伉俪之间有丝毫不调和或不寻常之处。

? 胡先生告诉我,他在康奈尔读大学本科时,对经济学就没有兴趣,未尝选修有关经济的科目,因而他一辈子对各种经济学说也很少涉猎。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谈政治问题的致命伤。《五四运动史》的作者、老友周策纵对胡氏的批评,也就着重在这一点。一个学者如对新兴的经济学基本的概念也不清楚,那他对现代的政治问题本来也就无置喙余地!不特此也。胡氏对他成名以后才逐渐发展的其他多种社会科学和行为科学,如社会学、心理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史学等等,也未尝钻研。如笔者老友杨龙章今日所搞的所谓“群体社会学”(mass sociology),真是胡先生连名词都未听说过。因而随工业革命而起的名目繁多的社会问题和种族问题——有远见的孙中山先生1896年在伦敦脱险后已见其征兆,而1950年在纽约的胡适之先生仍未感觉其严重性,而只醉心于工业革命前期的桀苻生和科玄交替时代的杜威那一套,那就未免与工业化后期的世界现势脱节了。

? 但是胡先生为什么只写了半部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呢?此事说来也不难理解。胡氏治学的态度原是*谨严的。成了大名之后,众目所视,那就使他益发小心。等到他搞中古哲学史时——尤其是佛教史——他不把佛教问题彻底弄清楚,他就不敢动笔。但是把佛教问题“彻底”弄清楚,谈何容易?一个神会和尚已够他忙一辈子了!胡先生治学的态度是和冯友兰、顾颉刚诸先生不同的。冯、顾诸先生是举一反三。有点证据,就先把议论发了再说。冯著《中国哲学史》的**版就错误百出,到二、三版再慢慢改正。胡氏则不然。**,他是受了他自己所倡的口号限制,坚守有论必有据的原则。所以就“无征不信”这一治学规律来说,胡先生绝对是当代**人。第二,他也是受了他的盛名之累。他出的书**版就不能有大错。胡适之治学,让人抓住小辫子,那还了得?!所以他不得不特别谨慎。

? 根据袁同礼先生所收的资料,截至1960年,哥大授予华人博士学位的人数为全美各校之冠。但是根据哥大所提供的正式名单,则退居第二共203名(伊利诺伊大学**共204名)。因而在袁氏编纂期中,他交给我一个名单要我在哥大替他帮忙“复查”一下。在这名单中,想不到“胡适”也是问题人物之一!袁先生分明知道胡先生是哥大1917年的博士,为什么哥大提供的正式记录上却晚了十年呢?笔者为替袁公帮忙,并为好奇心所驱使,乃自哥大“校史图书馆”(Columbiana Library)和其他有关部门,以胡适清查虚云老和尚的家世和年龄的办法,把胡适“老和尚”和其他十来位小和尚的度牒案底也彻底清查一遍。结果我替虚云老和尚报了个小仇。我告诉袁先生说胡先生的正式学位记录确是1927而非1917。其他有关文件我就未向袁氏作不必要的透露了。我知道他处理这一问题相当棘手,因为那时大陆和台湾两地都以“打胡适”为时髦。袁氏少知道一点真相,反可减少他精神上的压力!这位诚实的迂夫子那时已被类似的问题弄得头焦额烂。如果别人再说袁同礼说的,胡适是个假博士,那袁氏岂不要跳楼?袁先生*后决定把这两个相差十年的年代在他的“目录”上并列,才结束了我二人这段小“考据”。胡、袁两先生相继谢世之后,那些“胡学”研究员和“待赠博士”,惑于袁书而向笔者问难。我只告诉他们:“1927!”未及其他。那位专研“胡学”的哈佛博士格里德在他的《胡适与中国文艺复兴》一书中也就根据我的一句话而照抄无讹,又未注明资料出处。幸好他的论文导师是费正清教授,如果审查员是胡适或区区,他这种无征而信的记载,可能就要使他博士延期了。

? 胡先生打麻将时*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便是:“麻将里头有鬼!”胡夫人上阵几乎每战皆捷,所以时以“技术高”自许;胡先生接手则几乎每战必败,所以时以“手气不好”解嘲。手气不好,是“客观实在”使然,是“鬼使神差”的,与技术无关!其然乎?岂不然乎?胡适之是不喜欢邵康节的,但是打起麻将他的确相信“有鬼”!因为这个“鬼”是他在麻将桌上“小心求证”,证出来的。除此之外,胡适是绝对不信“有鬼”的。胡适不信鬼这一点也被哈佛博士格里德在李敖的书里找到了,人云亦云,因而大谈其胡传、胡适父子是如何地受了范缜《神灭论》的影响。这就是洋人治汉学不知轻重的地方了。

? 就在这个爱因斯坦的世纪里,我们中国出了个“文艺复兴之父”,他投身于杜威之门,但是在有神与无神的问题上却和老师唱反调。是胡适读通了“相对论”而为爱因斯坦助威耶?非也。只是因为胡氏除杜威之外还有两个老师,这两个老师就是孔丘和孟轲!就凭这点,我们能说胡适违反我们的传统去歌颂西洋文明?西洋文明减去了个基督教还剩些什么东西呢?所以胡适之并不是盲目地说月亮是美国的圆。他是歌颂他所认为应当歌颂的;他不是那种小气鬼,把什么都说成自己的好。胡适也承继传统,但是他只承继他所认为应当承继的。对圣人之糟粕,胡适是没有胃口的。整个地来说,胡适之对西洋文明的吸收和对自己文化传统的继承,只可说是三七开。他自己的思想言行、立身处世,和他的胡开文老店在进出口交易上所贩卖的货色,也大致是三分洋货,七分传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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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关资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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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 夏志清(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作者)——《胡适杂忆》,原题“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”,曾在《传记文学》上连载了十期多(*八三至一九三期)。每期航邮寄来,我总先把《回忆》读了,才去拆看其他的报章杂志。记得读完*章,实在兴奋,当晚就写信给唐德刚、刘绍唐,向二位好友致贺:这样文笔生动而饶有趣味的回忆录实在难得在国内杂志上见到的。翌晨授“中国现代文学”这门课,也不顾当天应讲的题目,先讲两则胡适之太太的故事给学生听。我同胡老太太仅有两面之缘,但读了这两则故事(大叫一声“Go!”吓退“大黑贼”;返国定居前,嘱咐德刚、王纪五二人搬运她那只笨重的旧床到新泽西州码头),真觉得德刚兄把她写活了。
★ 周策纵(《五四运动史》作者)——胡适已经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箭垛式人物,德刚现在真实地把他画得多彩多姿,人们也许更会把他当成活箭垛了。如果我这里再提出一些与胡适有关的问题来讨论,那这篇“短序”的短序可能也要变成专书,岂不又要德刚来替我写序?想来想去,时不我与,这种序还是让读者诸君来写了,这也正如胡先生所说的,要年轻的一代来检讨批判吧。我想这也正是唐德刚教授写作的初意,我便带着这个期望,把这津津有味的好书郑重推荐给读者。
★ 欧阳哲生(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)——大概在大学时代,我已闻唐先生的大名,并拜读了他的《李宗仁回忆录》等著作。攻读硕士学位期间,因研究胡适早期政治思想,唐先生的《胡适口述自传》、《胡适杂忆》,自然成了我案头的常备著作。
★ 熊培云(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作者)——作为胡老夫子的关门弟子,唐德刚所有关于胡适的著作中没有粉饰老师为“圣人”,反而客观中肯,毫无隐晦之意,在今天漫天飞的传记里,怕是少有的*了。
★ 张玉法(《中国现代史》作者)——唐先生早年曾为胡适、李宗仁、顾维钧、陈立夫等名人做过口述历史,使他成为口述历史名家。二十多年前,唐先生想出版胡先生的口述历史,就为该书写序,没想到下笔如泉涌,一写就写了二十万字,*后将书题名《胡适杂忆》出版。《胡适杂忆》可以说是胡适口述历史的缩版。
★ 禤福辉(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会长)——唐德刚教授长期钻研民国史,数十年如一日。其早期的著作主要是口述传记,均为传诵一时经典之作。晚期作品则特别著重撰写民国通史,气魄恢宏,观点独到;而且极力打破繁琐、枯燥的学院派传统,以“唐派新腔”的散文下笔,幽默、流畅,亦庄亦谐,妙趣横生,为两岸千千万万的读者所热烈欢迎。
★ 胡菊人(香港著名报人)——历史学家必须公正,必须敢言,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。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,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。
★ 于仁秋(纽约大学亚洲研究计划主任)——唐德刚教授了不起的地方,是他能超越辛酸,在七十岁退休之后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,做一个倔强的单干户,单打独斗地写晚清、民国史,在八十岁中风生病之前,完成了《袁氏当国》等著作。这些书出版后大受欢迎,居然还有盗版!唐教授当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“第三势力”虽然未能拔地而起,*后无疾而终,但他所写的史书在普通读者“民国史阅读书单”上,却恐怕是排在“*”!
★ 梁文道( “开卷八分钟”)——唐德刚做任何历史的时候,不管是做口述史,或者是在写其他的东西的时候,他都很放肆自己的文笔。他甚至要比他的老师巴赞更放肆,就是说不只随时发表自己的意见,而且文笔特别好,那种文笔,是半白半文,然后有时候又夹杂一些俗话。那么他的性格又很诙谐,所以写出来就很好玩儿。常常看得让人觉得非常吸引,因此他才会有那么多的读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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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特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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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胡适杂忆》原是作者在撰写《胡适口述自传》时,打算自写的一篇短序,不料下笔即几十万言,结果“头”大不掉,只好印成专书,独立出版,可以说是胡适口述历史的缩版。
唐德刚先生凭自己的回忆和日记上的记录,对胡适一生牵惹到的无数问题与纠葛,几乎无所不谈,谈无不快。但又不止于回忆,他畅谈历史、政治、哲学、文学以及其他一切胡适关注的学问,可见作者才气纵横,博学多智,加上他古文根底深厚,天性诙谐,故落笔气势纵横,妙趣横生。
唐德刚将胡适写得生龙活虎,但又不是公式般装饰什么英雄超人。他笔下的胡适只是一个有血有肉、有智慧、有天才也有错误和缺点的真实人物。
读了唐德刚笔下的胡适,你可以和他握手寒暄,笑语谈辩,不知夜之将尽,人之将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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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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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历史三峡论”作者的代表作之一,“我的朋友胡适之”暨“中国文艺复兴之父”纽约晚年记录!“开卷八分钟”梁文道推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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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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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德刚(1920—2009),安徽合肥人。国立中央大学(重庆)历史系学士,美国哥伦比亚大学(纽约)硕士、博士。曾先后任职于安徽省立安徽学院、哥伦比亚大学、纽约市立大学,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,并对口述历史的发展贡献良多。著有《袁氏当国》、《段祺瑞政权》、《李宗仁回忆录》、《胡适口述自传》、《胡适杂忆》、《史学与红学》、《书缘与人缘》、《五十年代的尘埃》、《战争与爱情》等,包括历史、政论、文艺小说多种,及诗歌、杂文数百篇。他所写的史书在海内外读者“民国史阅读书单”上,常常排在“首位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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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录

周策纵先生序
夏志清先生序
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
“不要儿子,儿子来了”的政治
三分洋货•七分传统
照远不照近的一代文宗
“新诗老祖宗”与“第三文艺中心”
传记•史学•行为科学
国语•方言•拉丁化
“我的朋友”的朋友
较好的一半
历史是怎样口述的
[附录]
论胡适的诗(周策纵)

封面

胡适杂忆

书名:胡适杂忆

作者:唐德刚

页数:0

定价:¥59.0

出版社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
出版日期:2018-06-01

ISBN:9787549562695

PDF电子书大小:127MB 高清扫描完整版

百度云下载:http://www.chendianrong.com/pdf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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